『壹』 【影評】色戒
片名：色，戒（Lust, Caution）
導演: 李安
編劇: 王蕙玲、詹姆斯·夏慕斯、張愛玲（根據張愛玲《色戒》改編）
主演: 梁朝偉、湯唯等
製片國家、地區: 台灣、中國大陸、美國、香港
語言: 漢語普通話、上海話、英語、粵語、日語、印地語
上映日期:2007年
片長: 158分鍾、145分鍾(中國大陸)
初看，這是一部表現「家國情懷」的電影，以抗戰時期的上海為節點，串聯了抗戰後期的國家局勢。影片先是一個閃回，以日據上海為背景，將幾位闊太太、易先生先、鄺裕民等人先後介紹出場。接著回到眾人從嶺南大學搬出的鏡頭，稚嫩的大學生形象出現，為後來的失敗做好了伏筆。鄺裕民（王力宏飾）發起的一場話劇將王佳芝（湯唯）、賴秀金（朱芷瑩）等人聯系在一起，話劇表演成功後，一次偶然的機會，鄺裕民提出了謀殺漢奸易先生（梁朝偉飾）的想法，學生幾人利用暑假來到香港，准備行動。然而將世故想得太簡單的他們，最終不可避免的以失敗告終。三年後，地點再次來到上海，鄺裕民再次找到了王佳芝。此時的她，沒有了父親的庇護，被舅媽處處排擠，連上學都是其靠其「施捨」。他告訴她，香港一事並沒有結束，並告訴其組織（國民黨重慶方面）的事情，在老吳（庹宗華）及組織的安排下，王佳芝再次潛入易家，准備完成未完成的使命。事情的發展很順利，但在最後關頭，王佳芝卻故意走漏了消息，放走了易先生，自己和同伴卻命喪黃泉。
這部片子，李安在視聽方面都盡力去做到極致。構圖、鏡頭、聲音、剪輯以及整體的場面調度，都有值得稱贊的地方，稱得上是一部優秀的影片，沒有辜負導演的盛名。
一、關於改編
影片改編自張愛玲的小說，原著僅有兩萬多字，卻消耗了才女近三十年的華年。作品一出，驚艷四座，小說洋洋灑灑、酣暢淋漓。張愛玲沒有背負過那麼多的家仇國恨，不談信仰與抱負，也對這些沒什麼興趣，她是冷血美人，自然對角色更加殘酷一點。這在《色戒》原文中也是略有體現，純情的大學生間諜愛上了「鼠相」的漢奸易先生，最後被識破身亡。我想，張愛玲是沒有同情王佳芝的，原文里王佳芝暴露自己救了易先生一命之後，易先生卻是這樣的表現：
他一脫險馬上一個電話打去，把那一帶都封鎖起來，一網打盡，不到晚上十點鍾統統槍斃了。
悲哀和壓抑，在這一刻上升到頂峰，撕裂著人們的心。一個女人感情的生長、成熟、毀滅就這么被張愛玲冷眼旁觀著，她仍是一副睥睨一切的樣子，以萬物為芻狗，優雅而冷酷地觀察著這一切，不做聲響。
李安則不同，這位曾執導過《卧虎藏龍》、《斷背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並斬獲三座奧斯卡金像獎、五座英國電影學院獎、四座金球獎的好萊塢A級導演，一定不會照摹原著，他的過人之處在於他將這部格局略顯狹小的小說擴展至一個新的高度。
無論是主題上的深化，還是細節上的打磨，都無時無刻不在做局。在我看來，只有一個和自己「過不去」的導演，才能創作出好的作品。李安即是如此，如何將抗戰作為背景而不顯得受制於主流，如何將間諜漢奸刻畫得入骨入心卻又不背離價值，如何將情慾之戲作為藝術的觸手打動人心，如何將對時局、派系的評判春風化雨不露聲色，都是這部電影所面臨的問題，長達158分鍾的電影，李安溫和地雕刻著這件工藝品，將細節打磨得熠熠閃光，一絲一扣都緊湊嚴密，耐人尋味。
二、關於語言
片中的語言特色是我第一個注意的地方，語言作為一個地區最具有代表性的標志之一，體現著這個地區的特色。上海話的出現，使麻將桌上女人的戲份表現得更加自然生動，說起來，上海話會有些拿腔拿調，被這些有錢無權的闊太太說出口時，也將當時局勢下女人的心境烘託了出來，這一筆著實精彩。更有深意的，是「佳芝」一詞在上海話中與「戒指」諧音，易先生有個習慣，會給被自己睡過的女人買戒指，而這個戒指，也正是最後打破王佳芝心底防線的最後一擊。
除了方言，片中的對白也是被精心設計，值得揣摩。
（一）
「可是我們有誰知道殺人怎麼殺？我們只在舞台上殺過啊。」
「當你親眼看到一個漢奸，一個出賣國家和同胞尊嚴的人，你就會知道殺人一點也不難，只會覺得自己殺的不夠多，不夠快。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這是鄺裕民在鼓動眾人謀殺易默成時的一段對白，前一句是梁潤生的質疑，作為一個大學生，不會有人知道怎麼殺人，這個問題很現實，也是計劃進行下去必須要解決的根本問題。可鄺裕民怎麼回答的？沒有回答。迴避問題更是將他一腔熱血、年少無知的性情表現出來，而即便是這樣，眾人依舊答應了入伙。也正是這段對白，讓我們知道，他們的行動一定會以失敗告終，卻也在另一方面暗示我們這件事情不會這么簡單就結束。可悲的是，王佳芝在這次行動中為了所謂的國家和民族，懵懂中貢獻了自己的貞操，卻什麼都沒有換來，其中的傷痛只有自己可以體會。在當時答應入伙時，王佳芝是對鄺裕民有好感的，這種好感使她願意相信他，可也正是後來發生的事情讓自己對他徹底失望。
（二）
「留心的話，沒有什麼事情是小事」
「你和別人不一樣，你不害怕？是不是」
「我帶你到這里來，比你懂得怎麼做娼妓」
活著的人，本質上都是娼妓。
這三段對話記錄了易先生的心路歷程，從一開始的不相信、戒備到後來的試探，再到最後的交心。當然，作為漢奸，易先生真正的想法沒有人能猜透，究竟是真正選擇相信王佳芝還是仍舊心存懷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的是，在這場詭計與真情的爭斗中，似乎是真情稍佔了上風。李安的溫和在這條線索的設計上顯露出來，他將原著中易先生缺少的情感補上，讓觀眾看到，這個漢奸，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不是鐵石心腸。但他終究還是易先生，身處的位置讓他不容許有任何失誤，像個冷血的殺手，不允許有任何感情，因為感情會沖破理智，會將自己置身於深淵。所以即便是在心裡接受了這位女子，在得知她真正身份後，仍舊是親手簽下了處決命令。
（三）
「你喜不喜歡我選的鑽石？」
「我對鑽石不感興趣，我只想看它戴在你手上。」
「我不想帶著這么貴重的東西走在街上。」
「你跟我在一起。」
……
「快走！」
在珠寶店，當她聽到他的那句「你跟我在一起」時，她知道，面前的這個男人，這個城府極深、手段極其殘忍的男人是多麼的孤獨，而自己，又是多麼的愛他。掙扎在情感與理智之間的王佳芝，像是終於找到了停靠的地方，感動與安心在那一瞬間圍繞著她，那一刻她是幸福的，即便這幸福只有幾秒鍾，她大可以收下他僅有的真情與信任，然後完成自己努力這么多年終於實現的任務，兩全其美。可她已經淪陷了，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易先生已經霸佔了她的全部，她像被俘虜了一樣，除卻感情，沒有任何雜質。即使她知道，自己暴露之後，計劃會失敗，自己會死亡，可她仍然義無反顧，這三兩秒的感動，便是她足夠慰一生的籌碼。
三、關於鏡頭
全片158分鍾，接近一百個分鏡頭，安排的緊湊卻又不失秩序。李安對於鏡頭的運用也是非常高明的，比如用平視逐步拉近的鏡頭來安排易先生和張秘書的出場，由遠及近加上黑色的基調，我們體會到壓力慢慢增加，暗示了易、張二人的身份與地位；又比如老曹揭穿幾人的那場戲，先用全景鏡頭拉開眾人的距離，同時讓眾人包圍老曹，一對多的構圖，顯示老曹的實力之強悍，接著扭打起來之後，鏡頭轉向俯拍，並通過甩、搖來表現當時混亂的場景，老曹中刀後，又是被包圍之勢，但此時雙方力量已經發生改變，幾人合力將老曹刺死，最後一個鏡頭，給了老曹流血的臉部一個特寫，之後全部是仰拍，象徵著眾人已經完成一次蛻變——殺掉一個敵人。再有就是老吳出場時兩人的鏡頭安排，兩人初見面，並不是老吳站起來歡迎王佳芝，而是示意讓王佳芝坐下，高下立分，作為地下工作頭目的身份立刻清晰起來，之後談話開始，採用常用的對話拍攝鏡頭，使敘事更加清晰，這是為後面劇情開展所做的准備，必須在此交待清楚。不知大家有沒有注意，從始至終王佳芝都沒說過一句話，老吳一人主導了整段談話，這樣的對比更是顯示出王佳芝作為一個成為棋子的女性的勢弱之處。
全片最吸引我的鏡頭，也是最常反復出現的鏡頭，無疑是麻將桌的幾場戲。鏡頭的調度隨著人物的語言、神態、動作開合自如，巧妙精緻，絲毫不拖沓，這幾段麻將桌的鏡頭是將敘事連接得更緊密的節點，更是起到呼應的作用，讓影片的剪輯看起來連貫性更加完美。
第一場麻將桌戲，四個女人依次出現，通過她們的對話我們可以知道，竟是些官太太，男人在外都是政府官員，局勢不穩，不便外出，所以只能以打牌消遣時日。牌桌上你來我往，明爭暗鬥，堆砌的是慾望，較量的是人心。有趣的是，李安的用心。按鏡頭的安排，這本是第一場麻將，但對於王佳芝來說，卻是最後一場了，因為牌局不完，她就要跟著易先生去取戒指，無論成敗，都不會再回到這張桌子上和幾位官太太斡旋了。
小小的麻將桌體現的卻是社會的大局勢，1942，連年戰亂，土地荒廢，大陸多地出現飢荒，餓殍千里，但這些官太太卻打著麻將，嚼著乾果，吃著雞湯餛飩，惦記著印度大米。一大一小，便將大半個中國局勢影射出來。
整場牌局中，王佳芝的地位由低及高，從一開始完全劣勢到後來占據主動，可以看到這其中易太太是在幫王佳芝的，當然，是不是也代表著，易太太是看穿王佳芝並非麥太太的。這就很值得玩味了，既然易太太明知王佳芝有問題，還處處幫扶著，為我所用，這才是真正的精明吧。
第二場麻將戲，三缺一，正趕上易先生回家，臨時頂了一下，這時候易先生已經有意試探王佳芝了，喂牌來看她的反應，果不其然，王佳芝上鉤了，兩人眉來眼去、暗度陳倉，還惹得易太太不高興。不過在這場戲中，王佳芝順利地為易先生留下了電話號碼，勾引之心，昭然若揭。易太太雖不高興，卻也知道自己已經不能滿足易先生的心理和生理需求，若想要保住正主身份，還是得低下身子。但因為易先生高遷上海，此事又沒了後續，也就不了了之。
第三場麻將戲很重要，它銜接了前後的劇情，在老吳和鄺裕民等人的精心安排下，麥太太再次進入易家視線范圍內，我相信易先生是很懷疑王佳芝的，所以在樓道里聽到其聲音的時候還略有顧忌，不過易太太倒是想得開，並沒有把這個清純溫婉的小女子作為敵人，反而想親近她，從而為易先生解決生理和心理問題。
其實這裡面更多的是妻室與情人之間的爭斗，這個暫且不說，後面會解釋。
第四場麻將戲是在聽評彈時發生的，馬太太語氣不善，直接對王佳芝發起攻勢，以聲明自己的地位，據馬太太的扮演者蘇岩透露，「馬太太其實跟易先生也是上過床的，然後她發現了易先生跟王佳芝之間的曖昧關系，不禁醋意十足，在開片那場麻將戲中，易先生和王佳芝的眼神交流是要靠馬太太從中間過渡傳遞的。拍那場戲的時候，導演經常是讓我看完了王佳芝就要看易先生，然後在王佳芝說話的時候還要瞟別人的反映。這種變化不僅要求迅速，更要准確，同時還不能打錯了手裡的牌，那種要求簡直是細到毫釐！
接著便回到影片一開始的倒敘階段，麻將戲再次出現，不過這次的描寫要細致很多，有了之前的鋪墊，也讓觀眾看得更加清晰。
其實每場麻將戲仔細看來，這種鏡頭間的完美切換，是精心打磨的結果，細致入微的刻畫，也使這部片子的鏡頭語言更加豐滿。
[if !supportLists] 四、 [endif] 關於細節
《色戒》既是改編自張愛玲，本身就會帶有很深的隱喻，明白的語言遠遠不是李安想表達的，他在這場戲里藏了很多東西，有的東西還很深，需要一個有耐心並且懂行的人慢慢體味，才能真正品出其中的味道。
麻將。這是中國特有的一種玩物，博弈之間盡顯勾心鬥角，「麻將語言」所傳遞出的信息，是非華人和普通觀眾不曾注意的，李安精心安排的幾場麻將戲，據說拍了整整7天，才剪輯出為數不多的幾個長鏡頭，數量不多，分量卻很足。每一個動作都有著特定的潛台詞，喂牌指暗送秋波，洗牌是夫人混戰，碰牌是搶奪他人之物，麻將場的這幾場戲，還有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來確定到底哪位夫人和易先生有過肉體關系。易太太對馬太太說：「都把你放野了」而後又吃掉了馬太太的牌，喻示著作為正房可以教訓二房。而馬太太又在王佳芝的上家，喻示著馬太太作為老二也可以用身份壓住小三，而在馬太太要吃王佳芝的牌時，易太太又及時地阻止了馬太太，證明了易太太想拉攏王佳芝來共同對付馬太太。諸如此類的細節還很多，簡單的牌桌上來往的卻是復雜的人際關系，個中暗情，還需細細體會。
張秘書。本來秘書作為副手，應當是對主人唯命是從，但易先生的這位「副手」，卻有些不同尋常。不僅在第一個出場鏡頭影長壓過了易先生，更是在最後匯報王佳芝幾人的來頭時條理清晰地將來龍去脈講清楚，也就意味著他早就開始注意這一夥人，並且開始調查了。如果說是一個老老實實的秘書，怎麼會在沒有和主人打招呼的情況下私自行動呢？很顯然，張秘書的行動似乎並不受易先生的控制，甚至對易先生還有監視作用，這讓人不由得想到易先生的身份——漢奸，也就是說，張秘書很可能是直接和日本人接頭的頭號漢奸，才可以如此妄為。也正是這個頭號漢奸的存在，使易先生在全片隱藏最深的一條線合情合理。
易先生與重慶特工。明線，即是一群愛國大學生在重慶方面特工的指導下，刺殺易先生失敗的情節。但暗線，卻令人大跌眼鏡，張秘書的身份，從側面表現出易先生並不是死心塌地跟隨汪精衛給日本人做走狗的，更何況太平洋戰爭的爆發、中途島戰役中日軍的慘敗，都使這位機會主義者把下家轉向了國民政府。在王與吳爭吵的那場戲，吳說到：「沒有人比我更想殺他，但我仍能和他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這句話說明什麼？而李安也在適時的時候稍微表現了一下這場飯桌的戲，但只是從太太們口中得知，越是隱晦，就越有問題。
老吳作為重慶方面的特工負責人，若易先生想要投靠，他一定是首要選擇的人，況且兩人打了這么多年交道，在老吳看來，如果能夠招安易先生，不戰而屈人之兵，也是很好的。這條線說得通，下面的劇情才有得講，首先是王佳芝托老吳給父親帶封信，但是老吳卻直接燒毀了，也證明了老吳或許根本不是想讓她完成刺殺任務後送其到英國，只是把她當成一個棋子，至於是殺易還是穩易，都還不是很明確，因為易此時的態度也不明朗。
接著事態發展，日本失敗的頹勢不可抵擋，易開始採取行動，美軍的一批軍火失蹤，日軍、國軍都在關注著這批貨，但雙方都還未找到，這樣來看，易很可能知道這批貨的下落，以此來當作他投靠國民黨的籌碼。很能證明易叛變的一點，就是在日式酒店的那天，門未關，迎面走來了日本軍官，易卻低下了頭，顯然是因為做了虧心的事不願面對曾經共事的人，生怕被識破。
既然如此，後面刺殺失敗也就可以解釋了。原本老吳已經義正言辭地拒絕了鄺裕民等人的刺殺請求，那為何刺殺行動又突獲准？而且在就要進行刺殺的關頭，王左右顧看，已經沒有了熟悉的身影，鄺裕民這群學生在這時候去了哪裡？他們已經不是曾經稚嫩的學生，這個局已經做了很多年，沒有人比他們更想成功，這個時候消失，絕不是他們想的，那隻有一個原因——出岔子了。那岔子出在哪？是易先生察覺到了？應該不是，如果是的話，那樓下應該全是易先生的人，易先生也不用倉皇而逃，這樣來說，只有一個可能，老吳的問題。不知大家有沒有注意，在事發後，只有鄺裕民一眾學生被抓捕、處決，老吳及所代表的重慶特工一個都沒有落網，難道這是巧合嗎？應該不是，個人認為，這是老吳代表重慶送給易先生的一個「重禮」，這份禮單原本還不確定，王佳芝原本可以不在此列，但最後的感性沖昏了她的頭腦，一句「快走」註定使這一切都歸於虛無。
除此，很多小細節也饒有趣味。
易王見面，王的口紅印在杯子上，此時，易眼部特寫，注意到了這一點；兩年後，咖啡廳的那場獨角戲，王依舊將唇印留在了杯子上。那時候，作為上流社會的女眷，絕不會允許自己的唇印留在杯子而不擦拭，單看這一點，王佳芝就已經暴露。
還有一場車上的戲碼，易先生說：「想像他壓在你身上干那件事。」如果王是派來的特工，一定會接受正規的訓練，而那些訓練，被黨校出身的易所熟知，他知道色情特工的性訓練都是來自她的同事或上司，因此才說出這句話，想看看她什麼反應。這時候王的無知與不專業卻拯救了她，她根本不知道這句話代表什麼，因此表現得也很自然，依舊沉浸在等候過長而產生的氣憤中。
還有很多，值得回味，讓我們不得不為李導的精心而贊嘆。
五、三場床戲
影片備受爭議的地方便是在這三場床戲，無聊的人去討論究竟是不是真「做」，然而真正想讀懂電影的人，反復去咀嚼這三場床戲後，才能發現，原來全片的情緒郁結點都在這里。
第一次。地點在一個無人的公寓，房裡有灰，看來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從之前兩個女特工的下場來看和這里的情形來看，這棟公寓很可能是作為處決女特工而專門修建的，這樣的背景無疑給這場床戲平添了恐怖氣息。玻璃窗上突然出現的影子，心知肚明兩人的深情對望，性感的挑逗，迎來的卻是易先生粗魯的對待，像強暴一樣，易先生將王佳芝狠狠地壓在身下，不容其一絲喘息與反抗，暴力成為惟一的元素：撕扯、掌控、馴服，在此時的易先生眼中，面前這個女人就是給自己發泄的工具，自己越狠越狂暴，就越能體會到真切的生的滋味，只有在快感中找尋出路，才能短暫地忘卻壓抑、偽裝帶來的苦悶。一場激情的虐愛結束，易先生歸於冷酷，望著床上癱軟的酮體，想必內心一定是滿足的，長久的壓抑已經將其心靈破壞殆盡，僵硬的身體與心靈需要撫慰。即便離開，易先生仍是一副冷酷模樣，將風衣隨意仍在床上，絲毫不顧忌其他，大步離去。而留在床上的她，卻露出了不知是何意的笑容，床罩未掀，衣服未脫，掛鉤脫落，誰為獵物，還未能知曉，但王佳芝已經慢慢被易先生侵蝕，開始淪陷了。
第二次。王佳芝還是太嫩，太幼稚，以致於易家兩位最主要的人物已經看穿了她，易太太看穿她和自己丈夫生出了真感情，易先生也看出這無疑是個特工。易太太老成持重，為了自己的地位是可以長期忍耐不出聲的，而且為了保證老易的安全，防止外面的女特工再次傷害他，決定將王佳芝送給易先生作小，這樣總歸是安全些。這便有了第二場的開端，易太太出門，易先生回家，兩人心照不宣地進行著交流。
從南京開會回來，易先生沖上樓，想看看她到底回沒回香港，誰料一上去，深閨怨女就在等著他，明知道是敵人，但心裡卻有些鬆懈，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竟提不起防備，一句「你是不是很寂寞」讓兩人走到一起，准確的說，是讓王佳芝主動走近易先生。一個是重慶特務，肩負著本來和她無關的使命，時時刻刻讓自己人格分裂，潛伏在漢奸的家中，還要被漢奸睡，玩命綳緊的精神是沒有人可以理解和減輕的。一個是汪偽漢奸，替日本人做事，出賣民族和同胞尊嚴，戕害友方，做人走狗，受盡了國人的侮辱和日軍的操控，他的壓抑是來自現實的力不從心，因而只能從女人的身體上找到痛感，來證明自己還活著。這一次，易先生仍然占據主導，但已經不全是防備了，這次是兩個寂寞的身體相互給予的情節，特別是易先生，已經不是單純地要虐待、掌控了，他要從她的身體里找到存在的意義。很幸運，他們都找到了，在極致的快樂與痛苦的交織下，沉重的喘息和激烈的碰撞下，兩個寂寞的身體和空洞的靈魂終於短暫地擺脫了虛無，互相給了對方一次體驗生命的機會。事後王佳芝要了一套公寓，易先生的眼中先有怒色，後又笑了，他的心裡是有底的，他知道她威脅不大，或者是他知道她喜歡他。
第三次。自從上一次之後，王佳芝陷入了持續的掙扎中，一方面想著刺殺任務，一方面又想著他會不會有別的女人。作為一個女人，肩上的民族大業遠不如腿間的高潮來的實在，又是無休止的等待，她已厭煩了等待，她要出擊，她聽出了他的聲音，推門進入書房，看到他在燒東西，這是重地，不許閑人亂進，但他卻允許她進來了，她是重慶特工，他知道。
這一次對性的描寫更加細致入微，王佳芝也真正的開始走向上位，這一段中，終於出現了槍，王佳芝抬眼望過去，易先生發覺，同樣望向槍，接著王極力掩飾，還將枕頭蒙在了易頭上，而這個老奸巨猾的漢奸，卻選擇了相信，相信她不會殺自己，任其蒙在頭上。當易先生再次反身壓住王時，王佳芝在身體上，已經接納了易，而她的心底，也深深地愛上了他。
三次床戲，明顯可以看出李安的用意，兩人的感情是遞進的，到最後這一次，易給了王絕佳的機會來殺他，但是王還是放棄了，經歷這么多次交合，易不僅鑽進了王的身體，更鑽進了她的心裡。只有在那一刻，我才看到作為一個漢奸放鬆的一面，生而為人，何苦自己。王徹底地交出了自己，也完成了角色的轉化，從王佳芝成為了麥太太。
六、關於聲音
人聲不必說，單來談談其中幾段插曲。
擔任《色戒》配樂師的是Alexandre Desplat，他是威尼斯電影節史上首位作曲家主席。曾憑《國王的演講》獲格萊美最佳影視媒體作品配樂專輯，憑《色戒》配樂獲金馬獎最佳電影配樂獎。
該片主題音樂（The Theme)使用了大提琴和鋼琴協作，大提琴低沉傾訴，理性控告，鋼琴不時地出現，清脆悠遠，為沉重的基調增添幾分跳動，然而這跳動卻是凄厲的哭喊。鋼琴為弱，大提琴為強，就彷彿王與易兩人在情感糾葛中的地位，但弱並非無，鋼琴並不嘹亮的聲音時刻縈繞在低沉的大提琴的聲音左右，並在暗潮湧動中與大提琴相互對抗，傳神地表達出易王之間相愛又相對的情感狀態。
李安是熟諳中華傳統文化的，他深知這部電影中所蘊含的中國元素才是真正的神來之筆，所以這支《天涯歌女》極具中國特色的戲曲對影片起了點睛之功效。
這首曲子由著名戲曲作家田漢作詞，由當代著名音樂家賀綠汀譜曲，原唱是被譽為「金嗓子」的一代歌後周璇，在影片中出現的地點是日本飯店，這是易先生答應帶王佳芝去的「一個好地方」，在那裡，出現了前文提到的第三段對話，易先生復雜的眼神傳遞著掙扎，當江南小調響起，王佳芝動情的歌聲與易先生內心的陰森暗合、對抗，不斷地沖擊著易先生堅固的心理防線。此刻，假面下的易先生盡顯疲態，不肯妥協的他仍舊在掙扎，但隨著「小妹妹似線郎似針，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一句婉轉邇來，易先生的情緒終於達到頂峰，防備全無。兩個何其相似的人兒以這種方式詮釋著不可能的愛戀，歌聲越美妙，心情就越沉重，氣氛越溫柔，現實就越冰冷。一扇門彷彿隔去了一切牽掛，只有兩個同命相連的人互訴著衷腸，但他們卻不能更加親近，不能在感情上再多走一步了，一個是間諜，一個是漢奸，兩人都背負著超乎常人的壓力，卻也都沒有人可以分擔，只能在性的快感中喪失自我的身份，求得一絲絲解脫。
說實話，我最奇怪的，就是為什麼人們總是把關注點放在湯唯為什麼被封殺？床戲是否是真做？等諸如此類的無聊問題上，人們總是在無知的狀態下褻瀆藝術，而我們，有義務用自己的筆桿，還藝術一個海晏河清。